生别(2/2)
那个在街头苦苦哀求,那个十年痛苦辗转,那个无一夕安寝的人,此刻说着:“姐姐,你走吧。”
“来日方长!我白时宜一定要她后悔!要她认错!要她求我!我定要亲手抛弃她一次!哪怕她的心就是石头做得!我也要她碎一次!”当年的誓言一语成箴!
海棠花下求,当年她亲手递上礼物,如今姐姐亲手红烛照海棠,都是明知前路,都是千疮百孔,都是言无可言,怎么不痛!
解语轩前弃,当年她在牢狱之中刻意喊疼,对着姐姐发泄无尽的恨意,如今她把抛弃二字加诸于身,被弃与抛弃,轮回经历,撕心裂肺!
白时宜终是经受不住,她把伞递过去,伸手把白文玉向后轻轻推着,“外面凉,回去吧。”到如今,到今时今日,一桩桩一件件,她换了个身份,才终于体会到当年白文玉当年的肝肠寸断。
白文玉好似被定住了一般,僵硬着身体,没有挪动半步。开口却是狠厉决绝的语气,她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她死死盯住白时宜清亮的眼眸,“你答应我!”
白时宜轻轻点了点头,如同在佛前许下誓言般诚恳,她把伞塞到白文玉微微发抖的手里。“姐姐,我敢为你死,也就能为你活着。”
然后,是深深的一眼。白时宜转身上车,再不回头。
车轱辘向前滚去,车里、车外安静得过分,那把黑色的伞被它的主人交到另一个人手中。
“二爷——开快点。”
白时宜终是离开了,那些不愿去台湾的民主人士,她要在暗里护送他们出上海。
她坐在车上,去往一个未知的将来,奔赴她一往无前的命运。
她铭记着,她有一个姐姐,那个人就像被一层薄薄的冰覆盖着的冰河,表面上寒气逼人坚不可摧,但一旦窥见内里,就是清澈澄净毫无保留。
曾经,白时宜以为那囚牢之中,被生生剥掉指甲已经是非常疼了,到后面十年,经历种种生离死别皆是痛至肺腑,再然后街上,姐姐跪地恳求她却无能为力时,那又比以往疼上百倍千倍,再到如今,听到她说要和自己一起走,才明白,撕心裂肺,不过如此。
一颗心,已是挨个受遍。
白时宜坐在车上,轻轻开口道:“傅少爷,谢谢你今天送我。”
傅二爷看了她一眼:“你不恨她了,释怀了?”
白时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刚到日本那一年,除了船票,我没花你们傅家一分钱,我没日没夜地工作学习,其实我也没法睡觉,夜跟时日一样那么长,我这眼睛也是那时候熬差的。”
白时宜看向窗外,“开始那些天,我无时无刻不想她,看到什么都想,路边的书,喝水的杯子,都是她,只要一空闲下来,就更加想她。”白时宜思考了一下,又说道,“估计就和母亲当年想鸦片一样吧。”
白时宜轻轻笑了一下,似是对自己的嘲讽:“这种想,不是还念着她,是怀着恨的想,想她这样惺惺作态冷血薄情!想她假意救我又反手推我入深渊!”
白时宜道:“可是大概是因为日子太苦了吧,我也需要找一点甜。”
白时宜有时会想,如果能避开那些温暖欢喜,后面的纠结孤寂也就不会来袭。
她想到初见的那颗糖果,醉酒的那碗粥,还有一整束的花朵,以及无数个轻轻唱着戏曲的夜晚,自己所有的温暖的、开心的回忆,都是和姐姐有关的,又不自觉低头露出一点微笑,所有的所有,她避无可避,她甘之如饴。
“我开始回忆,想起那一碗粥,想起那件旗袍”她又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个人实在熬不过的时候就反复地想,却发现我所有的笑呀、甜呀竟然都是和姐姐相关”
傅二爷问道:“所以你放下了?”
“放下了。”白时宜丢出这几个字,便无声地笑着,笑得几乎留下泪。
字字句句确实是放下了,口口声声分明是舍不得!
傅二爷道:“时宜,你……”
白时宜微微蹙眉,眼波之中浮现出一层浅浅的水光,“你不必拆穿我,我知道,我是在自欺欺人。”
傅二爷一时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