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刃,你若到本丸……(2/2)
透过遮光窗帐,我看见了天上的熊熊大火。黑色的窗帐外,红光和紫光交织,就像添上新煤的炉子。我看见了:是的,天空像在燃烧。
“我到本丸了?”我问这位站在我旁边的人。
“是本丸。”他回答道。
“谢谢!”
我注视着面前的这排窗户,又不时望望屋顶。屋顶依然完好无损。四边镶着细长的古典式的螭吻。但是所有本丸的屋顶都有这种拟古典花纹的,至少,在像样的老牌本丸里是如此。这是很清楚的。
现在必须承认,我正躺在本丸一处刀剑部屋里。
现在,我听见双耳像重炮在轰鸣。要没有炮声,周围几乎一片沉寂;只听见偶尔传来大火的吞噬声,以及黑暗中什么地方山墙倒坍的巨响。炮声均匀而有节奏。我在想:多出色的炮队啊!我知道,炮声通常都是这样的,但我还是这么想。我的上帝,多么令人宽慰,令人悦意的炮声,深沉而又粗犷,如同柔和而近于优雅的管风琴声。它无论如何也是高雅的。我觉得大炮即使在轰鸣时,也是高雅的。炮声听起来也是那么高雅,确实是图画书里打仗的模样……
可是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否当真回到了本丸。我现在无论如何要把这—点弄清楚。这地方并无特色,也毫不引人注目,到处都一样,都是按一种格式成批生产的,是的,需要时,随便从哪个中心点都可以领到……
我环顾这间宽大的部屋,可是图画都被人取下来了,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垫子,像一般的部屋那样,为了使室内光线充足,这里有一排窄长的高窗户。从这些垫子和高窗户上能看出什么来呢?我什么也回忆不起来。如果我在这个小天地里呆过,我能不回忆起什么来吗?因为这是我一年来生活的地方,有细长精致的瓷偶,陈放在架子上,还有各种文件——在本丸所有的公务中,我最讨厌这件事了。我百无聊赖地度过这些时光,没有一次我能把公文处理得像样,能把报告写好。面对这回音沉闷而单调的四壁,我所诅咒的,我所憎恶的又在哪里呢?我回想不起什么来,于是默默地摇摇头。
那时,我用橡皮擦了又擦,把铅笔削了又削,擦呀……削呀……我什么也回想不起来……
我记不清是怎么受伤的;我只知道我的胳膊不听使唤了,右腿也动不了了,只有左腿还能动弹一下。我想,他们大概把我的胳膊用山姥切的干净被被捆在身上了,捆得这么紧,使我动弹不得。
我啐了一口出去,落到草坪里。我试着要活动活动胳膊,可是疼得我禁不住要叫喊起来。我又叫喊开了,喊一喊就舒服多了。另外我也很生气,因为我的胳膊不能动弹了。
药研来到我跟前,摘下眼镜,眯着眼睛注视着我,他一句话也没说。他背后站着那个给过我水喝的人。他和药研耳语了一阵,药研又把眼镜戴上,于是我清楚地看见了他那双在眼镜片后面瞳孔微微转动着的大眼睛。他久久地注视着我,看得这么久,使我不得不把视线移到别的地方去,这时他轻声地说:“等一会儿,大将,马上就好了……”
然后,他们把站在我旁边的那个人拉走,把我送到木板后面去。他们已把木板拉开,横放着,墙和木板之间挂着一条床单,木板后面灯光刺眼……
什么也听不见,直到床单又被拉开,站在我旁边的那个人走了出来,步履蹒跚地朝门口走去。
我又闭上眼睛想,“你一定要弄清楚,到底受了什么伤;另外,你现在是不是就在自己的本丸里。”
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冷漠、如此无情,仿佛他们抬着我穿过一座死城博物馆,穿过一个与我无关的、我所陌生的世界,虽然我的眼睛认出了这些东西,但这只是我的眼睛。这是不可能的事:三天前我还坐在这里,画花瓶,描字,工作时带上我的果子上楼去摸鱼,经过嫦娥、虞姬、嬴政、西塞罗、伊达政宗的画像前,再慢慢地走到楼下挂着仿《富春山居图》的过道里,然后到喝茶老刃们那里去,在他们那明亮的走廊里喝茶,甚至可以冒险地喝口酒,尽管这是被长谷部禁止的。这怎么可能呢?哦
推轮椅的终于又进来了,这回他们要把我抬到纸门后面去。现在又被摇晃着抬过门口了,在这一刹那间,我看到了肯定会看到的东西:当这房间还叫大太部屋的时候,门楣曾经修过一次,后来他们把门楣提高了,地上却留下了清新的痕迹,不规则,印痕深而清晰,比原来那个旧的、浅色的门楣裂缝更为醒目;这个印痕干净而美丽地留在地上。当时,我在盛怒之下重新把地刷了一遍,但无济于事,粉刷匠没有把颜色选对,地板刷成了深绿色的,而印痕呈浅色,依旧清晰可见。我咒骂了一阵,但也无济于事。我想,我准是把涂料的经费都用完了,因此再无计可施。十字还留在这里,假如再仔细地看看,还可以在右边的横梁上看到一道明显的斜痕,这是多年来受力的地方。那是除了萤丸以外的大太刀们和薙刀们碰的,那时太郎太刀还碰不碎门楣……
当我被抬过这扇门,来到灯光耀眼的屏风后面时,就在这短短的一秒钟内,我突然回忆起了这一切。
我躺在榻榻米上,看见自己的身影清晰地映照在上面那只灯泡的透明玻璃上,但是变得很小,缩成一丁点儿的白团团,就像一个土色纱布襁褓,好似一个格外嫩弱的早产儿。这就是我在玻璃灯泡上的模样。
药研转过身去,背朝着我站在桌旁,在手术器械中翻来翻去。身材高大而静穆的黑衣人站在木板前,他向我微笑着,疲倦而忧伤地微笑着,那张长满胡子的脸,像是睡着了似的。我的目光扫过他的肩膀投向屏风上画满了的背面。就在这上面我看见了什么,自我来到这个停尸间之后,它第一次触动了我的心灵,震撼了我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使我惊骇万状,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粉板上有我的笔迹。在上端第一行。我认出了我的笔迹,这比照镜子还要清晰,还要令人不安,我不用再怀疑了,这是我自己的手迹!其余的一切全都不足为凭,不论是走廊还是庄子,也不论是嫦娥的画像,或是齐白石的虾,连门上的磕碰印痕也不能算数。这些在别的本丸里也都是一模一样的,但是我决不相信在别的本丸有谁能用我的笔迹在粉板上写字。仅仅在三个月以前,就在那绝望的日子里,我必须写下这段铭文。现在这段铭文还依旧赫然在目:“流浪刃,你若到本丸……”哦,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时因为粉板太短,歌仙兼定还嫌弃过我,说我没有安排好,字体写得太大了。他摇着头,自己却也用同样大的字在下面写了:“流浪刃,你若到本丸……”
这里留着我用六种字体写的笔迹:小篆、隶书、楷体、草书、瘦金体和宋体。清楚而工整地写了六遍:“流浪刃,你若到本丸……”
药研小声把那人叫到他身边去,这样我才看见了整个铭文,它只差一点就完整无缺了,因为我的字写得太大,占的地方也太多了。
我感到左大腿上挨了一针,全身猛地震颤了一下,我想抬起身子,可是坐不起来;我向自己的身子望去,现在我看到了,因为山姥切国広已经把我身上的特别款干净被被掀开了,我的双腿和左臂瘀痕遍布,只有右臂没有了!我猛地仰面躺了下来,因为我不能支撑自己。我失声呼叫,药研和那长人愕然地望着我。可是药研只耸了耸肩膀,继续推他的注射器,筒心缓缓地、平稳地推到了底。我又想看看粉板,可是现在那长人就站在我跟前,把粉板挡住了。他紧紧地按住我的肩膀,我闻到的是一股三十公里外的花儿的香味儿,这是从他玄青的内番服上发散出来的。我看到的只是他那张沉默肃穆的面孔,现在我终于认出他来了——原来是祢祢切丸!
“不跑步,”我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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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军姿的时候以为腿没有了,直到今天练齐步走,我才知道其实我是四肢全截了。
我太难了。
甚至被我强行致敬的海德里希老师都可能半夜过来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