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2/2)
三十天内踏遍十九重天,对一个不足千岁的妖来说,实在是值得炫耀的谈资。可凌妍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她看着他,无力地问道:“你答应我的呢?”
“……”片刻的沉默后,他挑眉一笑。他将那团魂魄在自己手中抛了拋,撇嘴道:“这魂魄可是不全的,你想让这位神上,后半生做个傻子吗?”
“可……”凌妍还想分辨什么,眩晕却一阵接着一阵。她无力地向后退了两步,朦胧之间听他吩咐道:“去去去,赶紧给我扔出去,往生殿可不留无用之人。”
“……”
凌妍醒来时,自己正躺在一条腌臜的巷子里。街上的雨不知连绵下了几日,她被人随意扔在街角,衣衫都被混着泥土的污水浸湿了。她费力地翻了个身,对着漫天大雨,微微张开了嘴。泥土味的雨水落在嘴里,滴在咽喉处,呛得她侧身咳了起来。前几日为寻魂魄气力耗尽,她此刻连人界的弱女子都不如。凌妍挣扎着想起身,浑身却酸软地连动都动不了,连头都重重地栽在了泥坑里。凌妍伸手抹了把脸,又将手臂搭在了眼睛上,直挺挺地躺在原地不动了。
自从温然仙逝之后,每次遇险后醒来,她再也不会在一人怀中,或是在温香软玉的床上。每到绝境无望时,她总想问问他,他当年为何拼尽全力护她周全,留她一人在这茫茫世间?他为什么,连让她随他而去的权利都不给她?
“喂,喂!!!”他身旁的女子终于耐不住这漫长的沉寂,伸手戳了戳他。
他回过神来,松开手中的那一缕发丝,向后挪了挪身子,瞧着她闲闲道:“求我做什么?当年鬼界是如何仿造魂魄的,你不是一直在旁边看着?难不成都浑忘了?”
“……”
那时她躺在污秽的水洼里,只觉得疲累。她怨温然独留她一人在世间浮沉,更恨自己蠢笨,竟信了往生殿主子虚乌有的诺言。她闭着眼呜呜咽咽地躺在雨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纵然有温然的福德庇佑,她若不想生,他亦护不住她。极致的绝望与悔恨中,她那一缕魂魄,竟合着她那点想一死了之的心意,幽幽飘向幽冥。
这次她再来,不是生魂,而是亡者。不必再寻什么引路的彼岸花。她跟着鬼差,跟着成群结队的亡魂,浑浑噩噩地走上奈何桥,排着队等着喝孟婆汤。她也说不好自己究竟想不想喝下这碗汤,忘却所有的前世因果。好在她前面排的人多些,给了她足够的时间纠结。
忘与不忘又如何,她此生心系之人灰飞烟灭永不能入轮回,她又何必记得。
等她走到孟婆跟前时,她终于拿定了主意,鼓足勇气伸手去接那碗汤。可也不知到底是桥面太窄还是那日的亡魂过多,素来手稳的孟婆竟被挤的抖了抖,手腕一翻,顺手把她掀到了忘川水中。
黑压压的亡灵直白地无视了她的落水,他们压抑而安静的踯躅前行,一个个木讷地喝下那碗汤去。凌妍的亡魂落在忘川中,浸在暗红色的水流里,竟能感受到灵魂撕裂的疼。传闻忘川是为不入轮回,执念前世者准备的刑场,其间漂浮着无数厉鬼亡灵。
凌妍沉浮其间,清醒地感知着那丝丝缕缕的痛。原来他当年为自己挡煞,魂飞魄散时竟这样疼。她压抑着自己想爬上桥去的本能,随着忘川的微波沉浮其中——那便这样也好,历经着他的劫难,以厉鬼之身祭奠。
可这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做妖做鬼都是一样。她在忘川水中不过泡了片刻,亡魂就被一人捞起来藏于袖中。她不明所以地在那铁铸似的袖子里来回乱撞,耳边却传来极低地一声:“别发疯。”
她就算真喝了孟婆汤也记得那声音——凉薄寡淡的,即便是低声告诫也带着点玩世不恭。亡魂没有法术,凌妍想都未想,直接张嘴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
“咝……”往生殿主倒吸了一口凉气,随手便把她甩到了地上。他快走两步蹲在她身前,单手捏住她的嘴,迫着她把口中的那点血都吐了出来。
他见她吐干净了,方才再度随手将她甩在一边——真是个疯丫头,丢出去又自己跑回来了不说,还敢以这半生不死的魂魄吃幽冥地界的东西。
“你那个死了的师父没教过你,幽冥地界的东西不能吃吗?”往生殿主掀开袖子,眼看着手臂上那点牙印缓缓愈合,留下两个小小的白印。他皱眉看着她,意外在她浑噩的神情中看见三分欣喜。她问他:“所以你之前把我送出去,不是要骗我,而是生魂没法在你这里休养是吗?”她见他沉默不语,竟不管不顾地爬过来,扯着他的衣角,满怀期待道:“你能帮我找他的魂魄,对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未曾作答。
被魔君嵇夏的散魂掌散去的魂魄,非但难入轮回,且极难寻觅。即便真如神域传闻所言,魂飞魄散者亦有魂魄碎片可寻,有丝缕气息可聚精气,可其实却难如登天。即便他身为往生殿主,日日看着亡魂厉鬼,也无从帮她寻觅一二。
可如此有趣的小美人,白白死了怪可惜的,他蹲下身子玩了会儿她沾了泥的小脸儿,趁着她发痴发狂的劲儿,又把她揣在了怀里。
他从始至终都未曾给过她什么承诺,只是在她半生不死的那段时间里,带她亲历了鬼界这万八千年来唯一的一次造魂。他将鬼界的秘辛完整地展露在她面前,用鲜血和白骨告诫她,她欲为之事何其艰险。伤天理,悖人伦,那样的杀数人而造一魂的法子,并不该为凌妍这样出身玄门正派的弟子所齿。
可就在那一缕仿造的魂魄完全融入上神的真身时,他知道他为她指了条不归路。他犹记她眼中再度燃起的希冀,和那抹死生不顾的孤勇。他甚至现在也不知道,他当年一时兴起帮她回魂,这些年来一直暗中替她留意那点温然魂魄的气息,究竟是救了她一命,还是将她推进了不见天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