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二更+三更)(2/2)
出身尴尬,不高不低,说豪族吧,三流世家都挤不上,说寒门庶族吧,倒也不至于。
他的母族确实跟荀家关系密切,父亲的身份本来也不低,可戏母早亡,戏父又因得罪宦官而被下狱,好不容易挣回一条命,才陡然发现家道中落,于是戏父就给尚在襁褓中的戏志才起了这么个名字,以示警醒。
跟戏志才来往最多的也就是荀家,不过那些老油条们对稍显落魄的戏家并不热络,寻常年节来往一下也就罢了。
戏志才来到京城,是为了拜访党人李膺,跟曹操碰上纯属偶然,真不是故意的。
弄明白戏志才的出身,袁绍总算理清了其中关窍,忍不住又看了曹操一眼。
这么点时间就能把人家的祖宗十八代都套出来,偏偏戏志才还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也是很厉害了。
不对,这家伙要是没点能耐才奇怪吧。
习惯就好。
见袁绍不再纠结这个,曹操调整了一下表情,迅速进入劳模状态,掏出一份竹简,仿佛刚才跟袁绍调笑的人不是他一般。
曹操对张邈说的不是假话,他确实得把幽并两州的军事调动转交给袁绍。
“大人,这是城北布庄送来的成衣,请您过目。”
此时,一个身着青衣的小厮从外面径直进来。
袁绍微微挑眉,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略作颔首:“就放这里吧。”
“这么晚了,布庄还送衣服,倒是勤快。”曹操忽然笑了,颇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
“是……”
小厮听到过两人有矛盾的风声,闻言为难地顿在原地。
曹操倒是没像他想象中那么严苛,反而笑道:“听你的口音,说的虽是官话,却依稀有些熟悉之感。”
苏由一愣,连忙行礼道:“将军明鉴,小人乃是冀州人氏。”
确实是冀州人,而且还是巨鹿郡的。
曹操心底默默补充道。
不能怪他听觉敏锐,实在是因为曹操待在邺城那段时间,天天听田丰长篇大论,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老爷子平时只是稍微带点冀州口音,可他一激动就开始狂飚巨鹿话,
甭管对方听不听得懂。
田丰进谏的时候喜欢引经据典,偏偏他引用的都是让人听了想打瞌睡的经学书,平时曹操自认为挺随和,架不住时间一长,不仅耳朵起了茧子,一听到那纯正的冀州口音都形成条件反射了。
可以说,田丰的杀伤力是胡广的一百倍,邺城最有发言权的袁术不止一次后悔自己以前嫌弃胡太傅的行为。
曹操明明是个豫州人,家乡离冀州远着呢,拜田老爷子所赐,他现在居然能在短短一年内就学会用冀州话跟当地人沟通自如了!
同样是冀州出身,相比起来,沮授的官话就说得十分标准,堪称河北士人的楷模。
乍一听到苏由说话,曹操就立马察觉出其中隐隐带有的巨鹿郡特色来。
还怪亲切的。
袁绍看了一眼苏由:“罢了,你回去吧。”
苏由如蒙大赦,脚底抹了油似的快步溜走。
曹操沉吟片刻,试探道:“怎么布庄突然有人送衣服过来?”
袁绍含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还不是阿母她老人家,总念叨怕我冻着,刚来京城我就收了好多衣服,都是她吩咐下去的。”
“这样啊。”曹操恍然大悟,眼珠一转,揶揄道,“不试试吗?”
见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袁绍放下心来,没好气道:“不试,冷死了。”
曹操毫不掩饰眸中的失望,目光自上而下再他身上扫了一遍,才不舍道:“……那我走啦。”
袁绍递给他一把伞簦:“雨还未停,带上这个罢。”
曹操瞬间恢复了高兴的情绪。
一直等他离开官署,袁绍才随手拿过衣服,指腹摩挲了一下衣袖里面的料子,清楚地摸到一个“八”字。
往右稍移,还有一个“八”。
袁绍顿悟。
——原来如此。
袁绍不在冀州,一应事物基本都交给了下属打理,明面上送来的信件都在刘宏的掌控之下,若是要说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事,沮授在私底下便弄了个特殊的沟通方式。
城北布庄,意为北方。
青衣小厮,意为党人。
至于这两个“八”……
袁绍离开冀州前曾让沮授留意逃难过来的党人,特意嘱咐过要他留意江夏八俊。
江夏八俊是指江夏的八位名士,经过窦武一案,这些人大多被通缉,其中就有他上辈子的友人刘表。
沮授在里面缝了两个八,说明有两个人。
袁绍心下微叹。
他记得刘表也是当时被通缉的一员,还曾跟自己提到他流亡的那段时日在冀州呆过,所以才让沮授多加留意。
至于刘表身负皇室血脉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境地……还是因为他这个宗室的身份背景不够硬。
刘表的血脉距离当今陛下很远,祖上乃是三百年前的鲁恭王后人。
鲁恭王是谁?此人的曾祖父便是大名鼎鼎的高祖皇帝、大汉的开国之君刘邦,三百多年下来,鲁恭王一脉早就失去了横着走的资本,刘表能名列江夏八俊,已经算混的很不错了。
至少比起现在的刘备是可以这么讲的,刘备的祖上能追溯到中山靖王,跟刘表的祖宗鲁恭王还是亲兄弟,所以,这俩人的年岁虽然相差很大,严格来讲却能算作同一个辈分的人。
距离党人被解禁还要很久,若是确认刘表在冀州,至少还能给他提供些庇护,更重要的是,这代表袁绍可以开始进一步的部署了。
——明面上刘宏显然不会再放权,可这并不代表暗
中不能安排些什么。
……
与此同时,跟党人混得极熟无比的张邈欲哭无泪。
怎么又找他啊!
张邈大小也算个名士,平时跟江夏八俊有些来往,谁知这会儿有人跑过来告诉他,江夏八俊之一的张俭现在跑到冀州啦!
是的,流逃到冀州的两个人中,一个是刘表,另一个就是张俭。
大多数党人只是被明令禁止当官,刘表也只不过是面临牢狱之灾的风险,而张俭就比较厉害了,他得罪过侯览,被下了死命令必须逮住杀掉。
就算侯览死了,朝廷的命令还在,于是张俭就一直保持着东躲西藏的状态。
而且,他一路流亡逃难,敢收留他的人基本都没了性命。
张邈也是倒霉,他一点都不喜欢惹麻烦,可麻烦总是粘着他不放,上回是窦武的血脉藏不住了来找他,这回是张俭流亡到冀州被人发现来找他……
个个都是杀身之祸。
啊呸。
他自诩讲义气,快被折腾得想哭出来了,张邈是跟党人交往密切没错,平时也不吝于帮助他们,能出财就出财,能出力就出力,绑在了一条船上,可张邈怕死啊!
张邈平时总喊着“士可杀不可辱”,一到有生命危险的时候,瞬间秒怂,绝对可以吧嗒一声躺平对敌人说“那你还是侮辱我吧”,或者干出类似的举动。
他是个无比惜命的人。
但张邈总不能再去找袁绍吧?
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袁绍救了他一命,向来有点怕死的他难得愿意不顾性命去跟着一个人。他现在非但没帮上什么忙,反而一直都在给袁绍添麻烦。
张邈望天长叹,往被窝里一钻,蒙住脑袋,决定明天再思考这件事情。
……
灯火通明的官署前,长久地立着一个身影。
曹操的脑内一直有一个问题盘圜不去。
刚刚小厮送来的衣物,腰身那边还是去年的尺寸。
袁绍说那是他阿母吩咐的,可一个关心孩子的母亲怎么会不知道他瘦了呢?
若不是曹操时刻留意袁绍的一切,险些就被蒙了过去。
疑点不止一处,送衣服的小厮苏由还是冀州人,世上当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话,那是他一直都不想面对的。
——袁绍在骗他。
曹操抿唇,思维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晰过。
他回头望了一眼官署的檐角,撑起伞簦,缓缓转身,努力压下心里的酸涩。
本初是不是……瞒了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