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曲折（2/2）

不知道为什么，愤怒的利对他来说一点也不慑人，反而可爱又有趣，并且新奇——记忆里他还没见过利如此怒不可遏的样子。这说明他又看到了利更多的一面，崭新的一面。又是那辆前方是断轨的过山车，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推下去。可这回，断轨的后面是绝丽的景色，那是奔向美的死亡。因此他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担心这会挫伤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不管怎么说，他朝利笑起来。如果说他人生中第一次笑得残忍，那必定就是这时候了。

可是利接下来说的话让那笑容在瞬间凝固了。

他如此愤怒，声音却沉静如水，甚至比平时更低稳沉着，只确保卡洛能听到。于是那句话就这样一个字一个字，慢慢从他嘴里流淌出来。

他说：“‘很多东西如果不是怕被别人捡去，我们一定早就扔了。’”

卡洛感到像是有人朝他心脏开了一枪。

子弹在他的胸腔里爆裂，随之点燃一场无止尽的烈焰风暴。

他从沙发上拿起外套，转身就走。

“卡洛！”是黛西的声音，和又烦又吵的音乐以及酒吧里沉闷而炙热的污浊空气混搅在一起。噪音。卡洛头也不回地向前，从一个个酒酣耳热的醉客身边穿过去，一路冲撞。他从没见过这么肮脏、丑恶的地方，全是毒品，酒精，汗味和变了质的香水味。一群魑魅魍魉，像蝗虫一样密密麻麻挤在流满各种混合液体的滑腻地板上。他像一艘驱逐舰般在这泥泞的人海里破开一条道，一口气冲出了酒吧。

外面雨停了，雨后新鲜的空气把鼻腔里的糜烂气味一洗而净。卡洛盯着天空，让偶尔还飘下来的冰凉的小雨珠落在自己脸上。他就这样站了一分多钟，然后穿上外套，稍拾掇一番，转身沿街道离去，一秒都不想多呆。

还好夜晚的空气够冷，冷空气总是能让人清醒。他用鼻腔大口吸气，确保它们直达心肺。

可无论多用力，胸骨后都是一阵又一阵难以言喻的钝痛，那是雨珠和冷风都无法缓解的，痛得他忍不住紧锁眉头，到后来不得不张嘴深呼吸以平复心绪。

街上已经到处是走路踉跄的人，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被他的女伴搀扶着走S形步道，还一边大声嚷嚷着对周围的人指手画脚。卡洛戴上连衣帽，双手插兜，低头向前。被雨水打湿的落叶残破地粘在石板路上，还有些浮在坑坑洼洼的小水泊里，被不留心的人踩一脚，就溅起一地水花。

时间尚早，人流如潮。卡洛站在吵吵闹闹的人群后面等着过马路。绿灯亮起，人潮掀涌，纷乱的脚步携着污水踩脏了洁白的斑马线。到马路对面，他正准备转身继续沿着街道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卡洛！”

他一下就停住脚步，仿佛自身的时间定格在这一瞬，而后才重又缓缓流动起来。他慢慢地转头，慢慢朝马路对面看过去。利把两手插在腰上，还在仰着头喘气，显然是跑过来的。而此时，车水马龙已然活过来，截断此地与对面之间的人行道路。在这一刻，马路确实像一条汹涌奔淌的急流，尽管是暂时地，但也就这样冲垮了仅存的堤岸。一条无人能穿越的河流，一条冷血无情的河流，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关于对岸的一切，没人能做什么。

而利目光如炬地看着他，就像越过千山万水。

卡洛转身，站在街道这一头望着对面。红灯一闪一闪着倒数，车辆汇成的激流从利面前奔腾而过，像是要将他的身影冲刷掉，可利始终就伫立在那里。他脸上的表情，是强者受伤的时候那种来不及收拾的脆弱，是那种在无人的深夜里才会显露出的沮丧和孤独。要是在平常，他一定不会让这表情出现哪怕一瞬间，可现在它却像刻上去的一样附着在他脸上，任车流奔腾，光影变幻，都丝毫不减。

卡洛感到一阵难以平息的战栗。他迷上了这一刻，即便它让他痛彻心扉；他迷上了中间这条奔流不息的河，它让他与对岸的人成了无数变换中的静止；它让他与利伫立而对视的这一刻，成了无数个瞬间汇集成的永恒。在这段短暂的永恒里，他们间的一切过往交集都消失了，成了一片空白。这一片白茫茫之中，只站着两个人，他们看着彼此，越过时间和空间，他们只看到彼此。

他们仿佛已经在那儿站了一整个世纪。

总算等到绿灯，利迈步朝他走过来。卡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目光为其所牵引。利的每一步都像踏在他心上，直击他的心脏，掌控他的心跳，因此有人轻轻撞了他的时候，他都毫无反应。他看着利朝他走过来，没有去想之后要说些什么，只知道利只要走过来、走到他面前，那一刻，所有过失都会被弥补，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没有恩怨要化解，也没有重重顾虑和担惊受怕，只有他们两个人。利就是利，而他将是最真实的自己。

可就在利刚过了三分之二斑马线的时候，他和另一个从这头过马路的行人撞了一下。利走路的时候一直看着卡洛，也没有刻意要躲闪，因此两个人迎面撞在肩膀上，然后又各走各的路。这本是谁都不会留意也不会在意的无心一撞，可利在那一瞬间颜色骤变，接着就开始步履蹒跚，仿佛刚那一撞直撞断了他的腿。他还在走，始终望着卡洛，脸色却越来越难看，走到后来甚至两腿发抖，连腰都直不起来。而随着他一瘸一拐地走来，卡洛只觉得全身的血管被寸寸封冻。

红灯亮起的那一刻，利在卡洛面前朝人行道摔下去。卡洛接住他，双手颤抖发软。

“那个人……”

他从未听过利如此虚弱如此沙哑的声音。他的五官皱成一团，脸色惨白，呼吸不连贯得像行将枯竭，汗水浸湿他的头发，又顺着额角淌下来。卡洛紧握住他的手，发现他手指冰凉，手心全是汗。而在他黑色外套下，右侧腹部，深红的血正透过灰白色的衣服止不住地渗出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