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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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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从我出狱以来第二个给我开车的人。”他感叹道。

“另一个是?”

“马克西姆。”他回答。

我愣了愣,感到某种苦涩,我品味着这种感觉,后来我竟慢慢地微微发笑,因为我慢慢意识到他做的这一整套动作多么精明,那么微小又巧妙,以至于即使我意识到了我的思想依然不能自控地跟着他所想要的方向走。是的,他对于我的疏远,既不会和我争辩也并不尝试说服我,他只是突然有一天,带着除了两把枪什么都不带,和我,只有两个人,在一条僻静无人的街上,许给我杀掉他的权利。而那一天也并不多么特别,那只是他最深爱的丈夫和他又大吵一架的一天,那是另一个他交托生命将近半个世纪的人,这样,他刚好赢了这一架。

就像有一天,马克西姆恶狠狠地跟我说:“他是个恶毒的、操控别人的婊子。”

“你爱他。”我说,像是在说‘地球是圆的’或者‘太阳从东边升起’。“即使他那么讨人厌、自大、不顾别人感受、粗鲁……”

我本可以一直抱怨下去,他打断了我:“不是的,他只是那样的人。他没有父母,从小就过得很艰苦,他从没真正拥有过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使他得到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对待它,他整个人生大部分时候都很艰难,如果你处在他那样的位置,你可不会成长得像他那么好。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改变,但到最后,他还是沦落到现在这样,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更糟糕的是,他甚至还要跟别人分享这个男人。他只是恨我这样对他,他恨看见我跟任何不是他的人有跟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好的关系。”

他说起这段话时那种稀疏平常的态度,让我想起马克西姆在另一天用同样恶狠狠的口吻跟我说:“他是个邪恶又自私、只会利用别人的贱人。”

是的,马克西姆,是的,你太了解他了。我心里想。但是我能怎么办呢?他刚刚给了我杀死他的权力,这让我从没感觉和他如此之近,像是他真正的孩子,不,我已经是了,他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给我的身体泵进新鲜温热的血浆。

“但你仍然这样做,你让我开车……你……你仍然带来了威廉,你了解这些,但你仍然这样做。”我不再用敬称,而他对此毫无意见。这是一种跨越,这是美国人无法理解的,他们的语法上就无法理解,但是在中国,当你的长辈的长辈,不需要你浮于表面的尊敬,这是不可想象的联结和亲密。

“你在暗示我故意这么做。”他靠在椅背上,让自己更舒服一些,他的表情柔和了许多,看起来很随和,很慈祥。“不只是你,很多人,在跟我打交道的时候总以为我事先计划好了一切,胸有成竹,算计了每一个人、每一个步骤。这种桥段你在好莱坞电影里看看或许行得通,但是在现实生活里,你不可能预见未来会发生的一切,你出门前也算计不了会见到谁,你只能有准备地走出去,随遇而安但见机行事,利用未知带到你面前的一切。”

“这听起来也很好莱坞。只是可能来自《功夫熊猫》或者《花木兰》之类的东西,但还是很好莱坞。”很奇怪,我竟开始和他开起了玩笑,这不需要特地地约定或说明,他这样充满感染力,只要他想,他像是绝地武士改变了某种原力磁场,当他想要我和他成为朋友,三言两语之间,他是我那个最开得起玩笑我最喜欢和他出去闲晃的朋友。

他显然很懂这一套,很合时宜地笑出声,然后说:“任何道理说出来都很好莱坞。但等你真的遇到,你自然就会懂得怎么做。这一点我对你很有信心,因为你很像我,比任何人都像。我相信,哪怕我有自己的亲生孩子。”

“我觉得你把我理想化了,叔公。”

“我觉得你把自己看得太低了,郁文。”他反驳我,但仍然是很轻松,一个真正的手足、朋友那样。我已经不再是那样仰视他的后生,我变成了另一种人,那种会在他的早茶桌上询问他的意见或者发表意见的那种人。“你以为我生来就是你现在所见到的样子吗?不是的,完全不是。我和你一样,得过且过、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我也怕死,我对一切比起强大的东西心怀恐惧,我在陌生人面前惶恐不已。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发生过什么,那么我也不妨告诉你了。你以为我在机场被警察和探员包围的时候,不害怕吗?不难过吗?”

“你根本无法想象我被吓得多厉害,我以为我会昏过去,甚至休克,我当时都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和脚了。但我没有,我想我还是比我自以为是的要坚强。我现在坐在这里跟你聊天,但是在当时,我认定我的下辈子都要在监狱里度过了,我才三十五岁,接下来那么漫长的人生,我都会低贱得像落水狗。”

当我和他的关系缓和下来、甚至变得更好,他也更健谈了,我很后悔我没有带录音笔,连手机都漏在家里了,不过我大概也不会轻易忘记他所说过的话。

“所以?什么改变了你吗?”我诱导式地问。

“这个嘛……”他思考了一会儿,显然他在抉择应该告诉我多少,或者怎么告诉我,他还是选择了一种比较有尊严的、省略了许多的方式,我后来在马克西姆那儿听到了一个更完整更可怕的版本。

“只能说,杰米背叛了我,而那不仅仅是背叛,那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他太盲目、太不独立,他太爱我,但这显然是我造成的,正如你所说,我到今天还是如此,我宠坏了他,这也让他对我充满恨意。他恨我对他做的事情,他也恨他对我极其无力,可他又太爱我了,太复杂了,他没法处理这个,没法解决这个。除了同归于尽,他只会做这种事情……”

“这让我没法反过来仇恨他,我太清楚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他只是小孩子,从见到我那一刻开始是,一直到背叛我,都是,小男孩。”

“我不恨他。但我不能否认这件事情改变了我,至少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变成了一个你现在可无法想象的人,你眼前的这个人的另一个极端。那让我在监狱里吃了不少苦头,但也让我思考我到底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实际上,我当初是个并没有什么文化的人,我说了,我连高中都没能读完,来了美国之后,我也大多跟华人混,我的英文很差,跟杰米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好一点,但仍然是一团糟。不仅如此,还有其他知识,我基本上就是个半文盲。幸运的是,你知道监狱里会开设高中学习课程吗?你知道的,美国人觉得有太多罪犯都是像我一样的文盲,如果没有文凭,他们出狱之后依然找不到工作,只会重新回到里面去。”

“大多数人,也并不在乎那玩意儿,他们从小生活在轻视教育的环境里,在监狱里,更是如此。如果你努力学习,你就是个娘炮。而我就是,我不一样,这是我从未能拥有的机会,学习正规的高中课程,好吧……不那么正规,那是监狱,但那仍然是机会,那曾经是我求而不得的东西。你要明白。学习的时候,我能学到正确的文法和书面词汇,我学会画画,历史、地理、化学、基础数学,有很多人觉得那没有用处,不是的,那些能让你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体面人,只要你运用得当而且学会自我成长,监狱里还有图书室。”

“谁能想到呢?姑娘,我被关进大牢,结果我的梦想却实现了。”

“懂了吗?你要学会见机行事,没有人能做好所有准备,你只能冲上去,抓住一切你能抓住的东西,做成你的准备。”

我看他如此自得,我便打算问他个措手不及,我问:“所以,马克西姆,他也是你的准备?”

这很成功,他没有马上回答我的话,而是想了想,才说:“不是的……不完全是。他……呃……他只是很特别,他对我很好。”

我撇撇嘴,说:“我看不出来。他总是把你支使来支使去,我的意思是……你是……”我竭力暗示我想要表达的意思“你是个该死的大毒枭、亡命歹徒以及他妈的华人教父”。

他看着我,故意假装领略不到我的意思。

“而且你这把年纪了。叔公。他知道你的腿不好使!”

而他居然大笑,笑完了才说:“是啊是啊,他对我不好,把我当佣人使唤,背地里骂我是婊子,强奸了杰米,还打我。可是如果不是他,我就没有腿了。”

我在我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张着嘴巴开了半公里,才断断续续地说:“呃……我……我不知道……算了,我无话可说。听起来你们只是在互相虐待,还有他妈的他强奸了杰米是什么意思?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叔公显现出为难的模样,比起回答这样一个惊悚的问题,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被女儿要求买一辆全新的路虎的中产阶级家庭父亲。

“天啊,别因为这样就对他有偏见!”

“那我要怎样才对他没有偏见啊?叔公?还有你说他打了你!我的天啊。你说起这事的口吻好像是‘噢,郁文他只是长得太高了而已’或者‘郁文,他只是脾气有点不太好。’不是的,他听起来是个强奸犯。”我有点激动,但叔公不能怪我,他低估了这件事对正常人的冲击。

“他只是太生气。”

“你听起来像是一个完美的长期处于虐待关系里的家暴受害者。”

“因为我跟他大吵一架然后跑出去把威廉接回了家,而杰米在他喝醉的时候一直说这是他的错而且嘲笑他是个连做爱都不会做的苏共恐怖分子到最后还一直埋怨他阳痿。”

我又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张着嘴巴开了半公里,又才断断续续地说:“呃……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

“我当时也很生气,我也很愤怒,尽管我现在听起来好像很冷静,毕竟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叔公看起来也激动了起来,不过我居然有点喜欢这样,他看起来可比刚刚有人情味多了。

“我说了。他只是,很生气,而且他喝得很醉。你要知道,他是个俄国人,他喝得很醉。我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俄国人喝得很醉,那么就算是头黑熊,他也能把它变成强奸受害者。何况杰米故意那么做。你也接触了杰米,他是个不可理喻的男孩子。当他感到伤心感到难过的时候,他就要所有他看见的人都要陪他伤心,都要受到惩罚。”

“你知道你口中这个‘男孩子’现在已经五十八岁了吧。”我说。

“哪有怎么样?我六十八了,他在我眼中永远都是小男孩。”

我是真的无话可说了。叔公倒是很满意这一点。

“我们是一群男人,一群男人在一起。你还期待些什么?”叔公说到这里仿佛也很无力了,他大概也察觉到自己听起来多么荒唐,简直像胡说八道。“你会比我,比我们都更好,因为你是女人,女人的忍耐力比男人高得多。”

我已经懒得反驳叔公这种性别刻板印象的言论了,我受到的冲击已经够大了,性别歧视对我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冲击人心的主菜,只能算是口香糖。

“但我还是很愤怒,他也很愤怒。当我回到家,把威廉安顿好了,杰米告诉我这些。我当时就疯掉了。那也是唯一一次,我真的想要把他赶走,或者一枪把他的脑袋打爆。他对我做什么都行,可是杰米……”叔公长叹了一声,跟我说:“真的不要把他想得十恶不赦,他也尝试过去解决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去解决这件事……我当时还很年轻,我的反应就像你一样夸张,我让他滚出去,永远离开我的人生。但其实我也很痛苦。”

“但是他不愿意,他认为要滚的也是杰米或者威廉,最好一起滚。总之他朝我大吼大叫,我也朝他大吼大叫。”

“然后他打你了?”我问。

“不……准确地来说,我打了他,他一直逼近我,朝我大喊,酒气冲天,你知道……我气疯了,在他脑袋上砸碎了一个酒瓶,他的额头被我砸破了,满脸都是血。但当时他也疯了,大叫类似“你背叛我,你还打我,你这个疯子、婊子,我就不应该跟你在一起……”之类的话,你知道的,他那么高大,像是什么科学怪人一样,冲过来将我扑倒在地,一拳打在我脸上……总之我们打到互相都快认不出彼此了,我的意思是,他像是个电锯杀人狂,而我,我就像是一个难看的猪头。”

叔公长舒了一口气,摇着头说:“很难堪,真的很难堪……”

“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威廉带回来呢?这听起来你们俩半斤八两……”我评论说。

叔公终于不像之前那样长篇大论、理直气壮了,连他自己都有些迷惑,说:“我……我不知道,我只是透不过气,你懂吗。我那时候刚刚发家,我在外面每天喊打喊杀,回到家我还要听我两个丈夫喊打喊杀,你要知道,他们俩就像是……就像是根本不能共存在同一个生态系统里一样。我每天都过得想要吞枪自杀。而当……而当威廉出现的时候……尽管我不相信上帝,但是上帝知道!他就是那只小羔羊。氧气机,你知道吗?我真的需要他,他就像是,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能呼吸,至少当时是如此,现在……”

“我不知道……叔公,我很尊敬你,也很喜欢你,而且尽管我不相信上帝,但是上帝知道,我有时候真的很害怕你。可是你这一整套说辞听起来也不占理啊。”我不解地说:“我真的不懂,在你的丈夫们身上,你总是能把每一件事说得这么浪漫,这么理所当然,但实际上一点都不正确。这就是你成功地骗马克西姆接受了威廉吗?”

“不是的,当然不是。骗他?你以为我是上帝吗?无所不能?”叔公极其无可奈何地摇头。

“我们打架的时候惊动了威廉和杰米。当看到我的样子的时候,威廉哭了,他哭着问马克西姆为什么要揍我,如果他不喜欢他就揍他,为什么要揍我。之后他来到我面前,抱着我,吻我的伤口。”

“那时候马克西姆才知道了。如果有任何人伤害了我,他会去替我复仇,但他永远做不到,拥抱着我,痛哭着亲吻我的伤口。”

“那么?杰米呢?他又怎么接受了他?”

“噢,杰米跟我生活了这么久。当他看到我跟马克西姆打架打成了那样,他什么都没说,他去拿了医药箱,给马克西姆的头缝针。他很熟练了。”

“即使他刚刚强奸了他?”我问。

“即使他刚刚强奸了他。”叔公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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