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罪（2/2）

赵彧从福宁殿出来后，踏着青砖铺就的小径，手中提了盏琉璃宫灯，橘色的火光自下而上地照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在黑夜里有种可怖的诡异。

他在去龙章阁的路上。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画在那份密报上的，那个家仆的脸。

他曾经在那位叫阿昭的姑娘身边见到过。

估摸一下两人的年纪，他不难猜到相府里的那位少夫人，就是之前裴太傅带他去见的那位阿昭。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自己，和裴太傅，恐怕都会惹上麻烦。

所以……他望了望龙章阁内通明的灯火。他甘冒大不韪的风险，将此事暂且隐瞒不报，先向裴太傅问个究竟。

轻声推开龙章阁的殿门，夜风汹涌而入，吹得阁中书卷哗啦作响。他的身影也在月光照映下被慢慢拉长，有种虚张声势的虚弱感。

阁中只坐了裴牧居一人。他须发皆白，面容祥和，安静地翻阅案上典籍时，神情更有一种在岁月中波澜不惊的沉凝。他听到声响，抬头一看，有些讶异，“赵大人怎么来了？”

赵彧也不多礼，在案前跪坐下来，那盏琉璃灯被搁在身旁，沉默地燃烧着火光。“裴太傅，我也不同你说些云山雾嶂的场面话了。我今日来此，只想问你一句，你当日说要引荐给陛下，并带我一同去见的那位阿昭姑娘，是不是谢中书的小女儿，如今相府的少夫人，谢枝？”

裴牧居眼神微颤，眉毛微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他知道赵彧这般单刀直入，必是有了十足的把握，因此也不耍些虚招子，微微一叹，坦诚道，“的确是她。”他旋即又是一惊，急道，“陛下可知晓此事？”

赵彧抿了抿干涩的唇，脸色有些发白，“陛下还不知道。裴太傅，您……”赵彧心中实则又急又气，但是裴太傅毕竟乃忠正耿介的老臣，以自己的资历万不敢也打心底里不愿意对他不敬，于是只好撇掉语气里的急躁，发愁似的抱怨了一句，“裴大人既知和李家牵涉上关系有万分凶险，为何要犯下这般……欺君之罪？”

裴牧居望着案上泛旧发黄的书卷似乎在出神，许久才幽幽地叹道，“赵大人，你我各司其职，彼此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只是你我如今既然站在一条船上，我也就和你说些实话吧。”

“将阿枝那孩子引荐给陛下，的确是我的私心。她是我最看重的学生，被她的糊涂父亲强行嫁到了相府去，我便想为她今后谋条后路。可于公而言，她虽生为女子，但是心怀天下疾苦，识通古今四海。她的见识和眼光，赵大人应该也是见识过的。”

赵彧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给生生地咽了回去。是了，陛下与谢中书之间的交易，裴太傅并不知晓。

其实有谢中书在，即使日后李家当真颓唐了，谢枝也定能周全。但是来了裴太傅这么一出，要是何时让陛下知道了那位阿昭是谁，恐怕真会想法子要了谢枝的命的。对于陛下而言，一个依附于对手的废物，或生或死，对他而言都没什么干系。但是若这人真有些才学，陛下定是宁杀错，不放过。

更何况，她上回在玉津园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惹怒了陛下，差点还把命折在了那里。

所谓阴差阳错，南辕北辙，大约便是如此了。

赵彧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反驳道，“我明白太傅的苦心。但是谢枝如今毕竟是李家的儿媳，注定不可能置身事外，更不可能和李家为敌。她和陛下，以后是不可能共存的。”

裴太傅道，“所以我才没有向陛下直言她的身份姓名。原本想着日后慢慢筹划，让她能得到陛下的信任和赏识。如此一来，就算有一日李家真出了事，陛下好歹也能留下她一命。”

饶是赵彧再铁石心肠，也觉得这造化弄人的故事实在叫人惋惜。他道，“太傅，您若当真为她好，便当做从没发生过这件事吧。要是这件事被人发觉，这位少夫人不管是在李家，还是在陛下面前，都讨不了好啊。”

裴太傅道，“上回见面，她也是这么同我说的。所以后来，我也就没再考虑过此事了。”

赵彧这才想起，上回问到漕运的事，好像还是自己无意撞上的，裴太傅并不知情。他有些尴尬地咳了咳嗓子，才道，“那么此事，太傅知，我知，此外便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裴太傅点点头，“多谢赵大人成全。”

赵彧一向只听皇帝命令行事，他能做出这样的承诺，所要承担的风险，所做出的妥协，远非想象可及。

而赵彧，其实追根究底，还是被谢枝打动了。虽然谢枝年岁尚浅，又是个女子，但他并非拘泥陈规之人。他赞她的那句“王佐之才”，是字字真意。

陛下的处境，决定了他的心性。但焉知何时，陛下或许便会改换了心意呢？

于是所有暗中的波折，在这个夜晚，在裴牧居和赵彧的心照不宣下，渐渐地被浓重的夜色掩埋，止息于二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