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庆城府(四)(2/2)
“什么?”夏端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般干脆利落,一瞬间愣住了,喃喃道:“你说什么?”
“我说,好啊。”见这人这般模样,崔翊程忍不住笑了:“咱们成亲吧。”
夏端觉得心跳得厉害,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什么。
“怎么,后悔了?”崔翊程故意逗他。
“怎会?”夏端赶忙辩解:“永不后悔。”
夏端忽然觉得,纵使战场上一势千军,他也从没有过这般破釜沉舟的时候。
纵然外面风霜雨雪,可一看到他笑意盈盈的模样,便只觉得奔波劳碌的疲累与前路茫茫的迷惘顷刻之间全都烟消云散了。
我孑然一身,贱命一条,能许他的,也就只有这一辈子了。
“子云,”夏端很不合时宜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崔翊程笑了:“当时一见,便觉倾心,而后相知,”说着,他把夏端的手拽到自己胸口处:“不舍分离。”
感受着那人的心跳,一向惜命的夏端此刻却觉得,哪怕如今让他舍了命,他都毫无怨尤。
他忽然觉得,自己肩上担的这许许多多,终于有了一种名为幸福的东西。
不觉间,眼眶竟有些潮湿。
夏端抬起头,覆上了那人的嘴唇。
外面雨下大了,天阴得厉害,这还远没到天黑,屋里却阴沉沉一片。
天运十五年十月十五黄昏,随州府衙。
“张大人,”夏端跳下马,笑着作揖:“别来无恙。”
“夏将军,崔将军。”张清笑眯眯地作揖回礼:“快请进吧。”
“前些天我接到了大帅的命令,”张清边走边说:“说是让你们接管随州。”说罢,他伸出胳膊:“请。”
“可不嘛,”夏端寻了一处坐下:“大帅真是偏心,让你去建功立业,却丢给我们这苦差事。”
“你这忘恩负义的,”张清坐在旁边,笑着说道:“大帅真是白白对你好了。”
“张大哥,”崔翊程笑道:“今天可有时间?咱们兄弟出去聚一聚可好?”
“自然是好,”张清说:“只可惜前些日子东街被毁,多少精致的店铺就这么没了。”他顿了顿,接着说:“南巷有个酒楼,我觉得不错,不如今日就去那里。”
“好。”夏端低着头应下了。
酒量不是很好的夏端又一次喝醉了,最后他还是被崔翊程扶回去的。
其实崔翊程本想直接把这人抱回去,但顾忌到张清还在边上,最终也只规规矩矩地扶了一把。
“我去给他弄些醒酒汤,”回到房间,张清帮着崔翊程扶着夏端躺下:“你来照顾他一下吧。”
“好。”崔翊程低着头应下了。
待张清出了门,崔翊程望着夏端没在灯影里的侧脸,轻轻笑了。
“你啊。”崔翊程叹了口气,喃喃说着。而后迅速打了一盆水,擦拭着夏端的手和脸。
“子云?”张清推门进来,端着醒酒汤站在一边,看着灯影里的崔翊程正细细地帮夏端擦着脸,忽然觉得这有些亲昵得过头了。
不像普通的同袍战友,却更像是……
像什么呢?张清仔细想了想,只觉得这是情人之间才会有的亲密与细心。
情人?回想着上次见面时夏端的种种表现,他恍然大悟。
随着分外清脆的声响,白瓷碗碎在了地上。
“子云,”张清轻声道:“你们……”
闻言,崔翊程转过头来看着他,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忽而笑了:“张大哥,还等着请你喝喜酒呢。”
张清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得怔怔地看着他,想摆出一个笑脸,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最终只脱口而出一句:“疯了。”
这话一出口,好似情绪都得到了抒发,张清便说得更加随心:“你们简直都疯了!”
崔翊程低着头,默然无声。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别说是张清,就是曾玉泽,也不一定立刻就能坦然接受他们这样不合世俗的诡异的关系。
更别说他们手底下统领的千千万万的士卒。
可那又能怎样呢?他自嘲地笑了: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从没想过要后悔。
“张大哥,”崔翊程轻声道:“我没什么好说的,只觉得人生苦短,莫留遗憾才好。”
张清盯着崔翊程看了好久,最终叹了口气:“夏端若是我亲弟弟,我定要打断他的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罗大人呢?他知道吗?”
崔翊程低着头回答:“知道。”
张清再一次觉得无比震惊。
“张大哥,”崔翊程抬起头:“我们的事可以以后再说,但你明天就要走了,有些话我必须要说清楚。”
张清还没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闻言,也只是轻轻地笑了笑:“什么事这么着急?”
崔翊程便将自己和夏端的猜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张清。
“原来如此,”张清冷哼一声,轻轻笑了:“我说呢,怎么突然又让我去带兵。”
“张大哥,”崔翊程望着他:“你放心,我们一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一将功成万骨枯,咱们这些人,杀孽太重,本来也不该有什么好下场。”张清淡淡道:“更何况,苟且偷生的事情,我决不会做。”
“可你有没有为你的家人想过?”崔翊程讶异地追问:“活下去,纵然苟且,却能给身边的人一世安稳幸福,不好吗?”
“他们会理解我的,”张清淡淡笑了:“宁正而亡,不苟而活。”
崔翊程这才反应过来,其实在张清心里,曾玉泽也不过是个阴险毒辣的小人。
他猛地抬头看向张清的笑脸,他忽然发现,一惯笑眯眯的张大人,此刻波澜不惊的笑容里,竟也夹杂了许多嘲讽的意味。
“曾玉泽什么心思,你不会不清楚。”张清抬起头说:“说什么为小王爷打天下,其实都是为了他自己。”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自忠心于小王爷,此生不移。”
“张大哥,”崔翊程觉得张清其实是在指责他,可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羞赧,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我只要这天下的清明与太平,而曾帅,他会是个好皇帝的。”他抿了抿嘴:“你难道不觉得,你这般,有些太自私了吗?”
张清勾唇一笑:“在你看来是自私,在我看来,这却是我华夏世世代代相传的风骨。”他瞥了一眼崔翊程:“朝闻道,夕死可矣。古圣先贤早就说了,这世上,还有远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崔翊程并没有说话。
而这并不是因为他被这人的言语说动了,而是他发现,眼前这人是个心里有所坚守的。
因为心里有了坚守,故而无惧生死,顶天立地。
他忽然对张清肃然起敬。
“这个给你,”张清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匣,递给了崔翊程:“这里面有三颗假死药,服下之后三日内经脉皆闭,宛如气绝。”说罢,他苦笑了一下:“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不如赠予你,权当纪念,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
崔翊程一愣,本已伸出的手却僵在了半空。
“张大哥,”崔翊程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些发颤:“你这是干什么?”
他心里乱得很,这才明白原来之前种种都是自己想太多:原来只要张清想,顺利脱身没有半点问题。
可那人不想:那人有自保的能力,却只有尽忠的意愿。
活着这般沉重的字眼,在那人心里,却只成了这轻飘飘的分量。
道义吗?生死吗?
如果换作是我,能这般心甘情愿地赴死吗?
张清笑着把匣子塞到崔翊程手里:“从前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将军都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苟且偷生。”他轻声道:“现在我懂了,总要为了一些东西,血溅山河,马革裹尸,也自有其荣光。”
总要为了一些东西。
有些人愿意为了一些东西慷慨赴死,而有些人,却愿意为了另一些东西,卑微地活。
谁又能比谁高尚呢?
崔翊程心里一紧,轻声说:“张大哥,若有来生,必要相会。”
“好,”张清笑了:“等着来世再去喝你们的喜酒。”
闻言,崔翊程也笑了。他想,许是烽火乱世,生死不易,世人竟也都这般宽容起来。
他忽地想起了之前在随州听曲时夏端的感慨:
你看,世事无绝对,谁说战乱就一定是坏事了?
聚散离合天缘定,相传一曲拜月亭。
他转头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在正在烛火昏黄的光影里安稳地睡着。
乱世的生生死死,分分合合,也都这样,融进了烽火连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