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帆远航(2/2)
“沫沫回来了。”纪母欢喜道。
“妈,我先回房间了。”
推开门,她父亲正端坐在她书桌前翻一本书,光看书脊是《活着》,简约漆黑的封面就两个大大的白字,她没说话,低着头把书包放好走出去,纪沫听见他父亲咳嗽了一声,低哑的嗓音跟在磨砂石上摩擦过一样,她吃了一惊。
“这么大个人还穿那么少,觉得好看是吧?”
已经不少了,早晨出门,她母亲就催促她穿多点,在闷热的大礼堂出来,她额头上汗水还没蒸发掉,现在还觉得有点热。
“我穿了很多。”她平淡地回了一句走出去。
和她父亲呆在一起,空气都会变稀薄,气氛压抑地要把人给憋死。
“来,多吃点菜。”纪母拼命给她碗里夹菜,她微微抬起眼发现她父亲严肃地看着她,纪沫索性低着头只顾啃排骨。
奇怪得很,这味道又和上次不一样,她的母亲厨艺这么不固定,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香气和她每次带来学校的倒是一模一样。
她父亲坐在一旁,纪沫只好把一大碗鸡蛋面全给吃掉了,既然你这么迷信,那就顺遂心意好了。
纪沫咬着鸡蛋黄,里面的流心蛋黄顺着筷子往下滴,把白色的面条全染成了黄色,那年她躺在病床上,看着手上被缝好的口子愤怒地把一碗长寿面打翻地面上,破掉的蛋黄汁把汤水都染成黄色,夕阳的颜色,生命终结的颜色。
她爸当着护士医生的面狠狠扇了她一巴掌,比那一掌还疼,只不过她没哭,记忆中仅有的两次挨打,打碎了她所有的自尊。
你们不信我,还打我。
热气腾腾的面蒸出她一头的汗,身上却不寒而栗,她以为在病房,他父亲又会气势汹汹地冲进来狠狠扇她一巴掌,他没有,再也没有。
是因为觉得再打也无济于事了吗?所以现在连话也懒得说了。
打了一次,两次,她还是不听话,最后就直接让她母亲来陪读了。
她咽下最后一口汤汁看也不看她父亲一眼转身回了房间。
她盯着桌上的海螺睁眼到天亮,安眠药的副作用便是睡点不睡,何况她还吃了那么多。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去上厕所,因为昨天太晚没回家的父亲躺在客厅简易搭起的折叠床上,她从厕所出来,透过窗户一眼看见缩在床上的父亲。
四面空荡,穿堂风掀起了窗帘一角,还穿着睡衣的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好冷,她看见他父亲蜷缩着脚,露在被子外的手冻得红紫。
她觉得自己鼻子有点酸,酸到眼泪要出来了,在病房里为她盖被子带着烟味的手或许真的是她的父亲。
我不信,你不是打我吗?你不是只要我好好读书吗?
她别过头,擦了擦眼睛转回卧室,抱着被子睁眼到她母亲叫她起床吃早饭。
纪沫状似无意往客厅看去,那里只剩下折得皱皱巴巴的被子,叠了几层看起来还是那样单薄,单薄到留不住一丝暖气。
她若无其事地往四周看了看,她父亲已经走了。
女人抱着蒸好的馒头路过时奇怪地问道:“纪沫妈,你家那口子呢?”
纪母笑了笑说道:“回去了,还有活要干呢。”
她感觉她的母亲笑容有些勉强,她转过头看向阳台外凋零的杨树,凌冽的被风吹着枯槁的树枝,一层一层树皮应声开裂,这天气该多冷。
“这么早就回去,这大早上骑车多冷啊。”
“还有一批货没装好,要回去赶工。”
“哦哦。”
……
走在路上,总是不由自主想往路过的每一个人身上看去,她看见行色匆匆的路人戴着耳罩手套把自己裹成巨大的人形粽子,为防虫害涂满白灰的树干却挡不住冷冽的北风,树皮仍被风
一片片割开,她忽然觉得很像她父亲皲裂的双手。
“沫沫,走快点。”纪母催促道。
她拉过纪沫的手帮她塞进口袋里,戴着手套的手在口袋里鼓成一团,像塞了个毛线球,纪母抱怨道:“叫你在家呆着,跑出来干嘛?”
“买菜有什么好看的呢!”
“这大冬天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她母亲出来买菜,大概是周末待在家很无聊,大概是想体验一下清晨呜咽的北风吹在脸上的痛楚,又或许只想感受一下如同树皮皲裂的双手浸泡在满是冰渣的池水中的滋味。
“这个鱼怎么卖啊?”一个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指着一头鱼问道。
纪沫跟着她母亲来到一个卖鱼的小摊面前,一个巨大的塑料鱼缸里几十尾草鱼半死不活地游动着。
戴着皮围裙的胡子大叔把一个锈迹斑斑的水泵小心翼翼地放进水池里,草鱼在汩汩流动的活水中无头无脑的四处乱窜。
“10块一斤,我这可是新鲜的,您说这大冬天哪还吃到到这么活蹦乱跳的鱼啊?”
“再便宜点咯,我经常和你家做生意呢。”
纪母一同加入了砍价的大军之中,她往四周看去,大棚遮挡住的菜市场下,身着各异的男女老少拎着篮子袋子和穿得油腻的菜贩子讨价还价。
肥头胖肚的光头师傅拎着磨得发亮的肉刀砰砰有力地在砧板上切着猪肉,猩红还泛着血丝的猪肉躺在案前任过往买菜的人挑挑拣拣。
蹲在地上整理几棵焉头搭脑的大白菜的老妇满脸老年斑,弓着腰在破了洞的围裙上擦着手上冰冷的水珠,不时兼顾为蔬菜撒些水。
卤菜的香味隔着前门飘到后门,差不多快熏满整个菜市场,站在案台后的卖家还在不断地把刚出炉的烤鸭挂上钩,香气驱散了寒冬的冷意。
听着耳边七嘴八舌的叫卖声,交错重叠的人影在面前挑挑拣拣,置身于寻常闹市的烟火气仿佛沾满全身。
穿着精致的白领丽人提着昂贵的包包在和卖葱的小贩计较能不能白送她几瓣大蒜,打理妥帖的中年男人站在油光腻烂的案台前挑选着最精瘦的一块猪肉,牵着小孩的妇女皱着眉头呵斥孩子不要胡闹,头发花白的大妈指着小贩痛骂菜价怎么又涨了。
菜市场仿佛一个包含生活百态的舞台,每个人都展现出最真实的一面。
“小姑娘,往旁边站站。”抱着重重的泡沫箱叼着烟头的矮个子男人对纪沫说道。
她忙闪到一边,看着他把里面冻成整块的龙虾一盒一盒取出来,没带手套的双手被冻得通红,吐出的白雾和冷气融成一体,耳朵冻烂了,他仍然专心致志地收拾着冰冻的食材。
这就是生活吗?她打了个寒战。
恍然间,她仿佛看到十年后的自己茫然无措地站在人潮拥挤的菜市场,周围的吵闹声汇成一片,而她也将融为其中一份子。
不过才过了一年的生日,却好像长了十岁。
我就这样过了吗?我就这样长大了吗?
她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摘掉了手套翻捡起案台上的几个红萝卜,上面还带着泥土的味道。
“妈,我帮你拎吧。”
她走上前接过她母亲手中沉甸甸的袋子,纪母一愣,继而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忙推拒道:“不用了,快把手套戴上。”
她没听,继续接过袋子的时候无意间碰到她母亲的手,竟发现比她自己的还冷,甚至更加粗糙,青筋像树根一样盘虬在手背上,她的母亲瘦了好多。
“反正我没事,我来拎一个吧。”
纪母把那条还在塑料袋中蹦跶的草鱼拿了回来,给她换了一小袋土豆,纪母在前,她在后。
走着走着,她突然觉得鼻子好酸,能感受到眼泪停留在眼眶,她努力缓过神来,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她的母亲才30来岁的女人走路开始蹒跚,她记得以前她在后面追她跑的时候走得那么快啊,现在她稍稍加快步伐就能把她甩在身后。
她故意走得很慢,跟在身后看着她慢慢走,纪母回过头奇怪地说道:“沫沫,快点走,多冷啊。”
“嗯嗯。”她咬着嘴唇挤出一个笑容。
“哟,大爷,这么早就出来坐了?”
纪母朝檐下一个老人打招呼,那老人搬着一匹老人椅腾挪位置,纪母走上前帮他搬到刚升起的阳光之下。
“谢谢咯。”老人拖长音调说道。
“别客气。”
纪沫好奇地盯着他,他穿了件厚重的大衣,手里还还拿着一本线装书,坐在椅子上扶着金边眼镜眯着苍老的眼睛仔细辨认,他抬起头看了纪沫一眼,她连忙扭过头跟上她母亲。
“买菜回来了?”女人挽着外套从楼道里走出来。
“是啊,周末还上班?”纪母问。
“嗯嗯,可不是吗?厂长非要我们赶紧去加班,说那批衣服要赶紧做出来……”
纪母点头,女人见状继续喋喋不休。
“这大冷天的加班啊,真是要冷死个人哟。”
“是,挺冷的。”
……
同居一年多,纪沫还是第一次知道女人的职业,原来她是做衣服的,臃肿的上半身是因为长期坐着导致的。
“那行,我先走了。你们赶紧上去吧。”
“好好。沫沫,我们上去吧。”
女人好像现在才看到纪沫一样,纪沫跟着她母亲上楼,她回过头看了看纪沫,突然说道:“那个沫沫啊。”
纪沫一愣,停下脚步有些讶异,听见她继续说:“你在家,帮我看看航航啊,帮我监督一下他写完作业啊。”
这还是女人第一次主动拜托她事情,用那种熟络的口吻,只有她觉得别扭吗?她的母亲点头示意一定会的,她们这么熟悉的吗?
临近中午,纪母在厨房做午饭,纪沫无所事事地坐在书桌前写数学试卷。
手机连续震动了三声,纪沫正准备拿过来看时,男孩畏首畏尾地从门缝里探出一个头来,圆鼓鼓的脑袋像是一只踩点的鼹鼠。
她努力甩到那个错觉,问道:“怎么了?”
“姐姐,我有道题不会做,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纪沫放下手机,想到今天早晨女人的嘱托,冲他点点头。
他如他母亲的愿考进了实验中学,只是没想到他的作业依然要做到11点,隔着玻璃看对面的台灯和她一样亮到深夜,忽然觉得他可怜起来。
她信手翻开他的练习册,“谢远航”三个字写得端端正正,纪沫看了他一眼,虽然圆头圆脑,但也长得端端正正。
扬帆远航,多么美好的寓意。
她头一次知道男孩的全名,之前响在耳边的都是女人一声声‘航航’,望子成龙的远航。
练习册密密麻麻地做满笔记,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她瞥了眼男孩的手,那个小手中指竟已起了茧。
不辛苦吗?她想。
然而在她讲完题目时,男孩却是获得珍宝一样开心地离开,对于他应该是不辛苦的,不然为什么笑得那样灿烂。
她垂下头看着快要做完的数学试卷,觉得自己就像一台机器一样,不停地埋头做着数不完的试卷。
我热爱它吗?
为什么我不可以呢?
连小孩子都可以从中得到乐趣,我不可以吗?
她瞥了眼指示灯不停闪亮的手机,已经有四条未读信息。
她没有备注不常用号码名字的习惯,但这个号码一看便知道是谁,也只有他是除了她父母以外唯一的常见号码。
之前也有一个,不过越来越少。
“下午出来玩吗?和范伊依她们。”
几条消息都是同一句话,陈舟或许觉得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
她握着手机心情烦杂,最终还是回了个“不去,下午有事。”
盯着上面一串数字,她翻到了新建联系人,在备注那栏敲出“陈舟”两个字,她的手指一顿,陈舟这个名字也有什么意义吗?
输入法自动冒出一句诗,真得很适合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