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告白（2/2）

“去病，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大将军握住我的手，侧过头用温暖的目光望向我。

“说真的，我对赵将军的了解想必比舅父要多。”我仰起头，对他回以微笑，“毕竟期门军射御训练接触过一年，师傅能力如何，学生还是看得出来的。”

“是啊，我都忘了，你小子在陛下身边练就出一身识人的本领呢。”大将军隔着头盔亲昵地拍了拍我的后脑勺。

***

初春的晴日从云层中探出头，为定襄大地增添一丝暖意。

“报！”红翎急使跳下马背，朝门口站岗的亲兵一拱手，“前锋军同匈奴先锋骑兵狭路相逢，赵将军身先士卒，全军共斩敌军三千多人，敌军余部溃逃，汉军减师率不足什一，正在回师途中。”

初战告捷，二舅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我也在心中默默长吁一口气——此一役，赵信总算能鞍前立威，堵住悠悠众口。

“末将这就出塞迎接前锋军回营。”中军将军公孙敖喜上眉梢。

“恭喜大将军旗开得胜，这都是靠着您的英明决策！”前来述职的定襄太守脸上笑开了花。

“是靠了陛下神明护佑。”他背后站着的议郎周霸纠正道。

“是是，陛下庇佑，神明庇佑。”定襄太守闻言连忙改口。

然而即使各方庇佑，大汉前军将军也没能骑着金鬃马，风风光光地归来。营门大开之时，趴在马背上的赵信浑身浴血，座骑的鬃毛也被血迹沾染得斑驳凌乱。

大将军一行掀开帐帘，跨出门来。在门口徘徊踟蹰的我立即迎上去。

“怎么样，赵将军伤势如何？”

“去病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看看他？”大将军反手指了指里面，“赵将军点名要见你。”

军榻前围了一圈人，仆多、赵破奴、高不识，还有胡骑营好几个匈奴裔的弟兄们也在。

赵信斜依着榻柱靠坐，平日里的两撮小辫子不见了，黑发松散地束在脑后；上身赤膊，微微渗出血渍的绷带缠绕住胸部一侧；被褥搭在腰间，显露出他宽阔的肩胛，以及常年拉弓练成的健硕臂膀。看见我进来，那双细长的凤眼中泛起抑制不住的欣喜。

“走啦走啦大家回营啦，别打扰将军休息。”回头望见杵在门口的我，赵破奴麻利地架起神色不悦的仆多，招呼众人离开。

很快帐中只剩下我和他。

“霍公子，别这么严肃。”赵信开口打破寂静，“这一局我们赢了，该高兴才是。”

我立在原处，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您伤得重吗？”

赵将军伸手摁住伤口，微一龇牙。

“皮肉伤，溅出来的血看起来比较吓人罢了，很快就能好。”

心里悬着的石头轻轻落了地。

赵信望着我，面上的笑容不断扩大。

“你在关心我？”

我耸了耸肩，未置可否。

下榻的时候，男人倒抽一口冷气，不过他很快再度直起腰，捂着肋骨，艰难地朝我走来。

彼此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注意到我不悦地皱眉，对方堪堪停住脚步。

“我的手，已经沾满族人的血。”赵将军伸出右手，缓缓道，“回程的路上，它一直在抖，完全握不住弯刀。它一遍遍告诉我，我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赵信了。”

我静静地注视着那只依然悬空微颤，掌心带着弓抉留下的厚茧的手。

残忍？也许。但是赢得这场战争，可以换来汉匈两地数十甚至数百年的和平；一时的牺牲，可以换取边陲千家万户几十代人的安居乐业。对敌人，甚至对自己的残忍，也许正是对大汉百姓的仁慈。

见我沉默不语，赵信眼中泛起失望的神情。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觉得我懦弱。我只是希望能证明给你看，其实我也可以很勇敢。”

我摇头，语气漠然。

“将军您是为了陛下，为了大将军，为了您发誓效忠的汉家天下而战。您的勇气，无须向属下证明。”

男人尴尬地收回手，笑声颓唐。

“呵，出去砍杀，或是被砍，总需要一些具体的精神支柱不是么？”定定望向我的眼中泛起水雾，赵信迅速偏过头躲开我的视线，“帝王天下什么的，对我这样的小人物来说实在渺不可及。我只想，哪怕是为着引起喜欢的人的注意，哪怕能让你多看我一眼，我也感到值得。”

捕捉到对方眼角滑落的水光，我愕然怔愣。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位刚刚砍了敌人三千精骑而毫不眨眼的汉家将领，居然因为我这个毛头小子的三言两语而哭泣落泪。

出征那晚被对方非礼之事令我心有余悸，这段时间我的确一直刻意同赵将军保持距离；可是我完全未曾料到，对方竟是把我当作他领兵杀敌的精神支柱。对于这样一个默默关注着我，同时忍受着求不得之苦的仰慕者，我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态度，是否过于苛刻？我若一再回绝前将军的示好，是否会伤及对方，影响舅父的布局？

思及此，我悠悠叹了口气。

“说实话，您作为前军将军的战绩，属下想装作看不到也难。属下真心希望您能再接再厉，延续之前的战果。”

闻言，赵信惊异地抬头，瞳眸中复又现出喜悦的神情。他试着再度靠近，我没有阻止他。

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指终于停止微颤，他捧起我的手握在他的胸前，俯身虔诚地在我的眉心落下一个吻。

“谢谢你，去病。为了你，我会尽我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