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既然你顾及我的想法,那我也不瞒着你了。半个月前你来过一趟公司,一天后我办公室的一张设计图就被放在了红选的办公桌上,我对此应该怎么反应?”
“你怀疑我?”
我轻叹了一口气:“所以我在听你解释。你说,我就信。”
他想了想:“当天跟我一起来的还有小徐,我走出你办公室去顶楼找你的时候,他没有及时跟上来。小徐是陈姐举荐给我的助理,应该……”
我打断了他的话:“白晔,你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一场打击就不像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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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照例是在尧家过的,尧以劼听尧姨说说城西的饺子皮做得好,开车带着妻子下午便去买了,排了半天队,六点多的时候在电话里才告诉我他就要回来了。
白晔晚上有通告没有来,尧姨又不让我进厨房帮忙,我就和尧叔坐在客厅里聊着给以劼未出世的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
正说着“尧舜禹”会不会显得胶柱鼓瑟,尧叔来了电话,没说上几句,他的脸色便透出些沉怒。电话另一头传来呵斥声:“老头子你可别后悔,拒绝我们的提议小心你年关都过不了。”
“是红选的人?”能敬业到最后一天还不留口德的,我确实很难找出别家。
“他们说要增发股份,我拒绝了。”
“叔,你明年恐怕还要再忍忍,账目这边我盯着差不多了,但和官方接洽还要些时间。”
晚上八点还没有等到尧以劼回来,却接到了他的电话,电话里的人自称是交警,问我是不是手机主人的亲属。
江滨大桥上发生了一起大型车祸,对线的卡车司机与一辆轿车迎面相撞,后面多辆车子追尾,据说首当其冲的那辆车的车主,医疗队赶到的时候就咽了气。
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奔跑呼叫着尧以劼的名字,被护士呵斥了一顿,将我带到了急诊室,他的右小腿被包扎好了,见了我就要跳下椅子,让我扶着他去打听他妻子手术的情形。
一家人在手术室外等完了一年,医生出来向我们抱歉,母子二人伤势太重没能抢救过来。
尧以劼愣了三秒,跪倒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捏紧拳头站起身来,被尧叔暴喝道:“你到哪去?”
“我去杀了徐三。”
他将拐杖我地上一摔:“站住!”
我努力抑制愤怒,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第一次是你,第二次是以劼,接下来就轮到我了。我怎么能不杀了他?”
他一瘸一拐走到我面前,伸手搭在我肩上:“事情还没弄清楚,你给我老实待在这。”
后来的事故报告我和尧叔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起因是司机疲劳驾驶,我甚至亲自去了一趟肇事司机的家。还没进出租屋,就听见女人在尖声叫骂:“叫你不吃饭,叫你不吃饭,你老子都死了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完蛋?”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和孩子的哇哇大哭透出木门。
尧叔身体不好,尧以劼整天对着遗照,除了哭就是发呆,前前后后的丧仪都是我一人完全料理的。
告别仪式结束后,尧以劼突然发了条短信给我:“这一阵辛苦你了,以后我爸妈就麻烦你照顾了。”
我吓了一跳,遍地找不到他的行迹,又不敢太声张,半个月下来,连千公里外的东华山都打探过了,也没找到他。这个时候也不能再瞒着长辈了,尧叔虽生气,还是联络了五湖四海的战友一起打听。
我让秘书一天天的守着电视的事故报道,三个月没有关于他的新闻,渐渐放下心来。最后尧叔的战友偶然发现了他,我带着他父亲和他的岳父千里奔驰,在南方的一家寺庙里找到他。
大门口的和尚喊道他一声“明空”,他慢慢踱步出来,脸上胡子拉碴,头发已经剃光了,还没受戒。
尧叔气得用拐杖打他,他也不躲,挨一下倒了又站起来。我怕尧叔太激动,死死抱着他的腰,他便只好骂尧以劼没出息。
刘总上前扶着尧以劼把两父子拉开,过了一阵慢慢劝他:“人总要向前看的,走了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活着的人总得继续过下去。”
他只是一味摇头,尧叔摔着拐杖怒斥:“我尧国安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
尧叔和我父亲都是在东南亚局势最紧张的那几年愤然弃笔从戎的,退伍后两人共同进入电子元件行业。时代虽然变化很快,他们却并未被抛弃。他作为军人,无法原谅自己的儿子如此懦弱,竟然因为一场意外事故就逃避现实。他确实不会明白,当一个人在断壁残垣的废墟或者浓郁诡测的雾沼里,终于觅得一点希望,一天天的苦心孤诣地去重建自己的生活,而后即将建成的大厦被原本蛰伏着的更广袤的命运一击即溃,他不再会感受到挫败,而是绝望。
我虽明白这个道理,但当时并不懂。
我劝他再出去逛逛散散心,他也不说话,听到外面传来钟声,便向我们施了一礼慢慢出去了。尧叔瞪了他的背影一眼,出门坐上车走了。
我们劝了几日,无计可施,又不能把他绑回家,只好铩羽而归。走到半路他给我打了电话,说起这一路来的经历。
“莹莹的墓碑立起来后,我就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做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地方、这个城市我待不下去了。我想过死,但又怕死了见不着她,或者见到了她怪我寻死。于是我关了手机一路往南走,我们说好等孩子出生就去南方玩的,这下只有我一个人去了。口袋里的钱都花光了,我顶着大太阳头晕眼花的走在高速公路旁,有一辆大货车停了下来。司机问我去哪,我想了半天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让我上车,也没想太多就上去了,他载了好一段路,自顾自的对我说个不停,然后在一个路口把我放下了。我继续走了一天一夜,晕倒在这个寺庙门口,于是便留下了。”
我听着不自觉地流下泪来,我明白这些话他为什么不当着我面说,他是一个洒脱的人,不愿我跟他一样身陷囹圄。我只能当同车的他岳父的面骂他:“我把你当兄弟,你把一家子都扔给我,你仗义,你真他妈仗义……”
他的妻子就是他的绿洲,现在绿洲坍缩了,他的路也走到了尽头。
我当时还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