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2）
“我其实是来找你的，赛亚。”他微笑着展开双手。在他掌心之间，一道天青色的光芒凭空生长，渐渐凝结为一柄战刃。他合掌握住这柄新生的利刃，活动一下手腕，压低身体做出进击的姿势，那一缘刀刃被他压在面颊侧下方，摇晃的天青色刃光映入冰蓝色的双眼，那双眼睛里还流淌着深邃而温和的笑意。
“还有，叫哥哥就行了。”他故意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这句话。
海面上忽然再一次浮起白雾。
从没有哪一种海雾会聚集得如此迅速，一瞬间就隐没了所有人的身影。纳希尔甚至无法看见身边的佩雷依。海雾逐渐浓重，单薄的水汽变作细小的霰雪，极具侵略性地深入喉管与肺腔。衣料一瞬间就湿冷得足以滴水，然而这时雨早已停了，崖边也没有任何风浪。身体内外充斥着无处可逃的湿冷水汽，仿佛有谁把海底的岩洞搬到了岸上，纳希尔粗重地喘着气，感觉自己快要在雾气中窒息。
一个声音从迷雾深处传来，带着淡淡的笑音。
——纳希尔。
那声音在四周回荡，隐匿在浓厚的海雾中，听上去飘忽不定又回音重重，像撞在雾气上迷失了路途。
“别听。”这是佩雷依的声音。他冷淡的声音与那缥缈虚无的召唤重叠在一切，渐渐辨识不清。
有人靠过来，握住他的手。体温传递过来，纳希尔知道这是佩雷依。
“别动。”佩雷依说。声音真切如在耳畔，但身影却依然隐没在迷雾中。
一道锋利的光斩来，又消退，剑刃相击声激荡回响。
佩雷依从他身边离开，握住他的手也分开。
身旁再一次只余下断续的光与绵延不绝的空洞回响。甚至嗅觉也被濛濛水汽覆盖，触觉里仅余潮湿寒冷。所有感知都在迷茫与混沌中不断陷落。
纳希尔心中生出强烈的不安。幽灵般的茫茫白雾游荡起伏，混淆、遮蔽一切，将他隔绝在迷雾重重的孤岛。
找到你了！
那个声音忽然再度出现，兴致盎然。
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诡异笑声追在它身后回荡。
纳希尔感到什么拥抱了自己。他看不清它的的样子，却感觉到它沾染水汽的皮肤。那像一只巨大而柔软的水母，以触须亲吻他的面颊，沉闷湿滑的表皮犹如浸水的丝绸。
救救我啊。它贴着他的嘴唇，发出妖异的笑声，它的声音令他头痛难忍。
他杀光我的族人，又摧毁我的魔法。它转变了声音，像一名成年的人类男子，音质粗糙枯涩，暮气沉沉。
它飘远了一些，又迅速折返，再一次转变音色与语气。
你会复仇吗，会接受馈赠吗？
这低语声仿佛从深渊传来，湿润空洞，回声深远。
一阵疾风拂开纳希尔额前的湿发。
你想要答案？它忽然近前，发出叹息。跟我走吧，给你答案。
纳希尔站在营地里，看见月光下的海面搅起漩涡。海面激烈动荡，宛如沸腾，庞大的鱼群正逆着浪潮，疯狂翻卷着水花，飞速接近阿若拉城。
那座城市正在毁灭。
跟我走吧，平息一切。
一双幽蓝色的眼睛突然对上他的双眼。
如果连那座城也陷落，你又将置身何地？
你谁也不是，谁也没有，只身一人，徒拥空王冠。
你的心空无一物，唯余野火。而野火……
燎灼。
你是谁？纳希尔很想问。他刚想开口，尖锐的控制力突然自上方钻入他的脑海。剧痛令他眩晕，他摇晃着倒退一步，冰冷强悍的约制力转瞬浸没他，将他强行钉在原地。他瑟瑟颤抖，发不出声音，更无法移动。白雾仍在他身边隔绝着一切，重重迷雾中，这充满侵略意味的约制力反倒成为他唯一可以依靠的锚点，它牢牢拽住他、纠缠他，令他确信佩雷依从未远离。
——但他也夺走你的一切。
这声音在耳畔轻声低语，像从心中直接生长而出。
纳希尔的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涌下，又转瞬被虚无的野火舔舐到焦枯。
白雾兀然收拢，像被狂风卷席一般倏然消散。
佩雷依站在月下崖边，手中的长剑刺入虚影。剑锋滞停，指在某个人的咽喉处，但那人并非敌人，而是赛亚。
赛亚被扼在某人的臂弯中，身后正是那名不速之客。
那人鱼脸上的浅笑清晰而明确，幻象般的白色丝袍不再围在他的腰间，而是自左肩斜披而下。他右臂中锁着不断扭动的赛亚，赛亚被捂着嘴巴，恼怒地呜呜乱叫。人鱼微微低头，在赛亚耳边低语，表情始终愉悦而悠闲，轻轻松松地居高临下。
人鱼抬起眼睛瞥了一眼佩雷依，然后是纳希尔，而后张开手臂释放赛亚，转身消失在月光下。
赛亚气急败坏地跃入海中，似乎是去追逐那人鱼。蓝灰色的庞大鱼群涌现于海面追随在他身后，疯狂地翻腾起水花，箭雨一般奔向阿若拉。
月光下的海面开始绞起漩涡。
不。纳希尔在心中默念。
佩雷依自崖边返回。约制力顿时如潮水般洗刷身躯，渐渐褪去。纳希尔疲惫不已，晃了晃，虚弱地跌坐在地。
他抬头，看向佩雷依：“他说阿若拉会陷落？”
佩雷依没有回答。他的沉默让人紧张。他没有理由选择说谎，那么沉默就是最糟糕的回答。
他伸手握住他的手，拉他站起。
纳希尔不愿放弃追问。但在他开口之前，那人鱼忽然又一次钻出海面。这一次他没有上岸，只是攀在崖边，向岸上扔下一名失去意识的人类——那名人类男性有着苍老的面庞和雪白头发，脸色青紫，身躯沉重而僵硬；触地时，一枚银牌从他手中滑落到地上。
纳希尔确信此人已死。那是首席大法师。
“算是我帮你的忙。”人鱼微笑着开口，不知对谁说。
佩雷依没有选择攻击。他安静地听着，最后答道：“纳希尔属于我。”
“你挽留他的方法，就是拒绝让他知道真相？”人鱼质问。
别让他夺走你的一切。纳希尔听见人鱼在耳畔轻吐着悄悄话。
“他想要的，我都能给。”佩雷依回答。
“……不。”纳希尔轻念着脱口而出。
人鱼轻笑。
“看来你没法替他做决定了，银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