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50(2/2)
震颤从空气中传来,如同巨兽低沉灼热的呼吸。引擎声,拉夏的眼神在一瞬间放空,是军用型号——
他心头骤然一紧,旋身贴在墙边,一把拉下头盔的同时,仅有的两把枪从伪装中脱出——轻型义体的结构并不适合大杀伤性的改装——保险自动打开,随时准备射向任何出现在视野之中的目标。
不。
拉夏深吸一口气,压下枪口。他不是来搞屠杀的——留在地底的那具烂糟糟的尸体已经足够令人作呕的了,这地方诚然是个灰头土脸的垃圾场,但把它变成一座坟墓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叹了口气,左臂上架起的枪管不情不愿地折叠起来,收入义肢手臂,另一个圆形的小玩意从机械手腕处弹出,像一只生错了地方的眼睛。拉夏皱着眉,将带着摄像头的胳膊伸出阴影,焦距校准完成的一刻,图像信号随神经电流冲入他的电脑。
那是一架军用运输舰,FT40型号,舰首绘有一枝橄榄枝。帕克斯的徽记。
拉夏呼出一口气,他没听错。但也没什么,他努力说服自己:帕克斯如今是这地方的合法执政者,他们爱往哪儿派飞船就往哪儿派飞船。现在可不是好奇心旺盛的好时机,他最好赶快挪动一下自己的蠢屁股,免得和即将从那架FT40上下来的随便什么人“偶遇”在这条连他妈岔路都没有的通道里。
他退了一步,心头模糊不清的疑虑却仍缭绕不去。帕克斯为什么会出现在一颗没名没姓的矮行星上?有什么理由光顾一个见鬼的少数族裔互助协会?
他又退后一步,却迟迟没有收起手腕上的摄像头,好像被什么难以言明的庞大之物困在了那地方。就在他犹豫的这档子里,外面那架运输舰的舱门打开了,四五个人搬着一个蒙着布的长方体,十分吃力地挪下了船。他们都没穿制服。
那是什么?拉夏琢磨着,一个箱子?有什么型号的光子炮是这个尺寸的吗?不,看那顶上的弧度可不像个军火箱子,倒像口棺材——像个特大号的治疗舱!
他拉远对焦,想看得再清楚些,就在这时,一个穿军装的男人进入摄像头的视野。
长焦镜头下,面具后的那张脸孔清晰可辨。
我认得他,拉夏恍恍惚惚地想,感觉好像掀开纱帘的前一秒,我认得这家伙,他叫什么来着?韦恩?威尔?维斯?他的手指在迷雾一样的重重纱幕间滑动,只差一点,他就可以解开这捉摸不定的谜题,抓住后面影影绰绰的真实所在。
威廉。
嘀的一声轻响从拉夏脑海中闪过,他刷对了正确的卡片,帘幕应声而开,一切都清晰起来:那个男人名叫威廉姆斯·莱伯特,他们之所以会认得,全得益于莱恩那小子惹上的麻烦。
拉夏松了一口气。如果对方是莱恩的朋友,那就没什么值得担心。不过即便如此,眼下这种尴尬情景也不是叙旧的好时机,他最好的选择仍然是向后转,开步走。
就在这时,另一串沉重的脚步声从拉夏身后的方向远远传过来。
“辛苦您,莱伯特阁下。”普乌巴弯下高大肥胖的身体,努力地鞠了个躬。威廉点点头,大步向前:“仪器设备准备得怎么样了?”
“尽力已经,我们。”
“这件事光‘尽力’可不够。”
普星人呜呜噜噜了几声,大概是赔笑,又小心地问:“为什么不继续呢,您那边?”
“那边不太方便做长期试验,在这里更稳妥些。”威廉简单地说,“时间倒不着急,重点是决不能走漏消息,尤其是对……”他向上指了指。
普乌巴连连点头,庞大的身躯跟着一起晃动:“一定,一定。”
“还有,”威廉忽然停住脚,手按在身后几人抬着的那口大箱子上,灰黑色的遮光布在他掌下皱起,衬得那只手愈发苍白。“试验对象只有这一个,无论试验效果如何,一定要及时修复——”
“完好?”
“啊,那倒也不必。”威廉哈地笑了一声,眼角却一丝笑纹也没有,“用不着——况且现在的药也做不到。副作用之类,只要不影响试验结果也尽可以忽略。”
普星人说:“唔,不太明白,我……”
“你需要再明确一些,是吗?”威廉侧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忽然一把攥住遮光布,猛地一掀。
唰,幕布揭开,抬箱子的几个人齐齐别开了头,好像旁边的白墙上忽地开出花来。
“喏,我说的就是这个。”威廉的声音依旧冷淡而平静,与整个人陡然弓起来的普乌巴形成鲜明的对比。但这绝不能怪普星人少见多怪——没人能在第一眼看到箱中之物时不感到惊骇:在那口治疗舱中挤得满满当当的是一个即苍白、又枯黄、带着斑斑淤青紫痕又满身赤红的怪物。
任何人第一眼看到它,首先注意到的必然是那些鲜红的、胀大的肉块,随其呼吸而起伏蠕动,犹如一团团埋头大睡的怪婴。这些疣状物是如此鲜艳夺目、趾高气扬,盘踞在它关节、肢端或随便什么异想天开之处,以至于在打量这生物的前几秒里,很难辨认出它——他原本属于人类的形状。然而一旦有此判断,便可意识到那些扭曲的、枯死的白树似的东西实际上是两条弯折环抱的手臂,以及蜷缩在血红色瘤子间的细长双足。治疗舱中的液体大体是澄澈透明的,然而随着那生物的每一次呼吸,一股黄色与红色间杂的肮脏玩意便会在药剂中扩散开,又被循环系统抽去,直到下一股脓液渗出。
“不太好看,复原期刚开始就是这样,修复液效力得足够强才能一遍遍把他的基因链洗回留档状态,有点增生也是难免的。等修复完成切干净就好了……”
忽然,砰的一下撞击声打断了威廉的话。舱中的生物不知何时摆脱了那种死气沉沉,猛然挣扎起来,增生物在治疗舱壁上撞得破开,一股股血水染红了透明的玻璃棺。
撞击声不断响起,循环系统已跟不上鲜血溢出的速度,治疗舱中一片血红。普乌巴惊叫起来:“怎、怎么了?!”
“复原阶段有点光敏,没什么。”威廉说,注视着治疗舱的目光冷漠得酷寒。他的手中紧攥着遮光布的一角,却迟迟没有盖上,“还有什么问题吗?”
普乌巴面目模糊的脸扭曲着,对这骇人之极的一幕吐不出字来。忽然之间,又是砰的一声响,一张枯槁惨白的脸孔冲出血雾,撞在治疗舱顶上。
他的双眼大睁,蓝绿色的眼珠像两颗嵌进去的玻璃片,粼粼地反射着炽白的灯光。
普星人窒息似的抽了一口气,通用语愈发支离破碎:“没,没有,完,完全!”
威廉盯着那张贴在玻璃顶上的扭曲的白脸,语气轻柔:“普乌巴,我亲爱的朋友,你无须仁慈,或是考虑什么人道主义——他配不上。”
普星人点了点头,以难得的流畅语调说:“为了广大之事。”
治疗舱中的敲打声仍不停息。“为了广大之事。”威廉喃喃一句,转身前行。
直到那沉闷的砰砰声终于远去,随着“啵”的几声轻响,拉夏松开义肢上的负压吸盘,轻巧落地,仍震惊于刚刚所见的一幕。
他也认得那张痛苦变形的脸
那是格雷·莱伯特。</p>